小琉球事件

時間｜2023年7月13日

地點｜國史館4樓大禮堂

主講人｜劉益昌（國立成功大學考古學研究所特聘教授）

文／布朗；圖／劉益昌、國史館

原住民族委員會與國史館臺灣文獻館於今（2023）年4月出版由劉益昌教授與康培德教授共同撰寫之《小琉球事件調查研究》，國史館於7月13日邀請作者之一劉益昌教授以「小琉球事件」為題，講述這場發生在1630到1640年代，荷蘭東印度公司統治臺灣時期所發生的滅族事件。

17世紀，臺灣東邊與西邊各為全世界兩條重要的貿易動線。1622年10月，小琉球上的Lamey人因語言文化不通而誤殺荷蘭船員，於1633年至1640年間遭荷蘭人毀滅性的報復，稱小琉球事件。該事件歷經300年後成為「烏鬼洞傳說」流傳於當地，直到1994年曹永和先生發表〈小琉球原住民哀史〉[1]一文，以豐富的荷蘭時代文獻資料揭開烏鬼洞的主角就是原住民──Lamey人。這群人，從考古學研究可得知至少在1,000年前即居住於此，並於600至700年前就與中國（宋、元時期）有貿易活動，和古代大鵬灣以及高雄灣周邊居民也有密切往來。

本次講座，劉益昌教授透過考古學的研究，重新詮釋Lamey人及其歷史。

從歷史的不同角度說起

小琉球〈烏鬼洞風景區記事碑〉的碑文記載：「明永曆十五年，延平郡王鄭成功光復台澎，驅走荷人，少數黑奴未及時歸隊，逃來本嶼，潛居此洞。數年後，有英軍小艇於此洞西北之蛤板登陸，觀賞風光，黑奴乘虛搶物燒艇，並盡殺英軍，旋被搜尋英艦發現艇毀人亡，乃上岸搜索，但黑奴潛伏洞中，百般誘脅誓死不出，乃堆柴灌油引火，悉數焚死（清章占秋謂係被泉人所焚斃），後人遂名之烏鬼洞，悉指黑人曾棲息此洞也。」[2]這段文字是現今人們對小琉球烏鬼洞的印象，當地居民也大多認定如此，然而這段記載卻不是真實歷史。

土地的形成與環境

琉球嶼俗稱小琉球，是珊瑚礁島嶼，面積6.802平方公里，位於下淡水溪口外海，亦即屏東縣東港鎮西南方海上，行政區域為屏東縣琉球鄉。劉教授拍攝的照片（右圖），從小琉球番仔厝遺址旁可遠眺壽山與鳳山台地，劉教授認為這是Lamey人的互動圈，而從荷蘭文獻的紀錄中也可見互動圈內彼此的聯繫。劉教授想像，1630年代小琉球的Lamey人應是眼睜睜地看見荷蘭人駕駛大船前來報復，因而將所有的婦女、小孩送進洞中逃難。

變調的歷史

清代早期文獻《臺海使槎錄》卷五〈番俗六考〉記：「新港、蕭壠、麻豆各番，昔住小琉球，後遷於此」；又記：「小琉球社對東港，地廣約二十餘里；久無番社，餉同瑯嶠、卑南覓，皆邑令代輸」，其中對1636年小琉球事件、小琉球番社的遷出原因隻字未提，可見得清代初期的人們對於1636年所發生的事情已不甚清楚。但在清代晚期，1894年盧德嘉《鳳山縣采訪冊》：「相傳舊時有烏鬼番聚族而居，頷下生鰓，如魚鰓然，能伏海中數日，後有泉州人往彼開墾，番不能容，遂被泉州人乘夜縱火盡燔斃之。……」，首次出現烏鬼番的說法，並將之描繪成有鰓，能潛伏於大海的異人。

日治時期（1938年）安倍明義的《臺灣地名研究》及《小琉球嶼警察官吏駐在所須知簿》記：「根據口碑，嶼曾有身軀魁偉，頭髮紅，皮膚黑，有魅力；好會入水中，把船筏覆沒的，不能當人的叫烏鬼番的一族，穴居於現今天台的南面。」指出番仔厝是原來熟番平埔族人所居住聚落的遺址。

戰後，1960年12月26日《聯合報》記者姚鳳磐所撰〈小琉球采風錄〉，描述小琉球「烏鬼」是海盜，劫掠了一艘海上英國客船，引發英國砲艦的報復，將之追擊上岸，殺得一個不留。1975年，鄉長洪江城為觀光發展在烏鬼洞立〈烏鬼洞風景區記事碑〉記之：「明永曆十五年，延平郡王鄭成功，克復台澎，驅走荷人。少數黑奴未及歸隊，逃來本嶼，潛居此洞。」碑文融合臺灣地方歷史與民俗傳說，並以鄭成功驅荷復臺英雄形象連接臺灣與中國的文化政治論述。

1990年代曹永和先生發表的〈小琉球原住民哀史〉，雖影響學術界對小琉球事件的解釋，但目前在當地（小琉球鄉公所或一般民眾）仍採取清代以來的故事模式。所幸，有部分民宿業者已開始轉向理解小琉球事件的歷史事實。

Lamey人的前世

透過考古遺址可以追溯Lamey人的聚落，並向前追溯Lamey人的發展歷程。歷年來考古學家在小琉球島上調查所得的考古資料顯示番仔厝遺址、烏鬼洞遺址、天台遺址、大寮遺址，以及厚石、美人洞、花矸、杉板路等地點皆與Lamey人直接相關。

番仔厝遺址是Lamey人最主要的聚落，劉教授在1977至1980年於本區域調查時曾記錄遺物大多暴露於地表；1994年記錄的表分布遺物相當多且密集，文化層堆積不厚但距地表很近。早年遺物除了陶器外，亦可見石器與漢人硬陶器與青花瓷等，年代大致在距今1,000至500年（後來也發現更早期13至15世界的青瓷等外來物品），文化內涵可能屬於蔦松文化。

烏鬼洞遺址並非Lamey人居住地，此地因發現許多人骨，因其皆屍體焦黑故稱之為烏鬼洞。這些人骨其實是避難於此的Lamey人老弱婦孺，遭荷蘭人活活燒死。

曹永和教授爬梳荷蘭文獻，《熱蘭遮城日誌》曾描述荷蘭人對小琉球的相關印象：「當時的琉球嶼是個充滿樹木、土地肥沃的島嶼。雖然沒有看見船隻，但是見到居民用來捕魚的兩隻竹筏在島嶼的西北方」。而後，荷蘭人進攻小琉球並燒毀Lamey人聚落，記之：「一個大村子的房屋都被燒毀了，很多豬被燒死。……金獅島非常優美，種有很多椰子樹、玉米和其他作物，穿過小森林後，我方的人都說，從沒看過這麼美麗又整齊的農地」。可見當時Lamey人以農業為主，農業、畜養豬之為副，在小島上維持一個中大型聚落的生活型態。而荷蘭人燒毀Lamey人唯一的聚落，文獻地圖雖有描述聚落的位置和簡單的房子，但無法得知聚落和家屋型態；但透過考古資料的詳細調查以及局部塊狀區域挖掘，可以得到相關資料。小琉球Lamey人是海島開放的社會，在排灣族的口傳中也曾提及與小琉球間的往來關係，包含貿易、交換，以及人的遷徙。

還原小琉球事件

        劉教授分享1636年荷蘭人所繪製的琉球局部圖像（上圖），房子標記處正是番仔厝遺址，當時的港口有兩處（X標記皆為珊瑚礁），荷蘭人為避開山路從小港口登陸（恐有當地原住民伏擊）。小琉球事件最詳盡的研究當屬〈小琉球原住民的消失：重拾失落臺灣歷史之一頁〉一文，該文記錄小琉球事件發展依序如下：

1649年1月18日臺灣長官歐沃瓦特向總公司董事會報告小琉球事件[3]，其中有關Lamey人的處置結果：以各種船隻發配置巴達維亞計192名；分配在新港社與暫時被安置於新港社計482名；依荷蘭習俗被荷蘭家庭收養的兒童計24名；戰鬥時被殺死（包括絕望自殺而被發現屍體者）計405名；1644年倖存於島上，實際加算在新港社計17名[4]。小琉球事件倖存的Lamey人，大多遭荷蘭東印度公司分配至本島新港社[5]，成為該社人口一部分（但依南島民族一般文化習俗，外來者在部落內的社會地位極低）。

在排灣族人的口傳，曾提及與Lamey人往來關係，也曾提到部分小琉球人曾遷移到屏東平原形成聚落。據此口傳紀錄，小琉球人可能持續存在於今日稱為馬卡道的平埔族群或排灣族群中，排灣族望嘉、泰武等部落口傳中的箕模人與小琉球具有密切關係。

究竟，1630年至1640年間的小琉球事件為何發生？金獅子號事件中Lamey人殺荷蘭船員3人，卻遭荷蘭滅族、淨空的報復，目前為止很難理解當時荷蘭人的真正理由。除了報復，劉教授認為可能也與當時荷蘭東印度公司考量航道安全（小琉球位於往返臺灣、印尼的航路附近）相關，也與當時荷蘭東印度公司在臺灣職名的管理政策有關。

研究的意義與反省

臺灣史中，有許多我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部分。如小琉球Lamey人因在事件中被燒得焦黑，而被當作烏鬼番，但「烏鬼番」的故事從何而來，是我們應該去了解的。

劉教授自言：「身為一名考古學研究者，我的目的是寫臺灣史」，並認為「臺灣歷史應該從自然的歷史說起，再從考古學研究的觀點談到人和土地的互動關係體系的歷史，最後才進入以口傳和文獻紀錄所記載的歷史」。透過考古學研究充分說明史前到歷史時代的人類活動歷程，可印證歷史文獻記載，亦可修正或補充歷史文獻之不足。劉教授援引張光直先生1980年代以來全貌觀歷史書寫的思考──以土地作為書寫的根本。

基於小琉球Lamey事件對於臺灣原住民族的重大影響，因此《小琉球事件調查研究》側重「如何從在地歷史立場，以小琉球Lamey人的角度來重新思考臺灣史」，並透過理清事件經緯，將小琉球事件放在當時世界貿易體系的大環境中，來思考16、17世紀大發現以來歐洲人與在地居民所共構的歷史，並作為今日臺灣、世界思考的借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