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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數中的少數:原住民同志的隱身與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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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3/4/12(三)14:30-16:30
地點|國立臺灣大學社會社工系館101階梯教室
主持|江芝華 副教授(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
         Ciwang Teyra 副教授(國立臺灣大學社會工作學系)
講者|毛弟(臺灣原住民同志聯盟成員)
         Kacaw(臺灣原住民同志聯盟成員)

 

文/布朗

 

少數中的少數(minorities within minorities)是超越多元文化主義與女性主義的緊張關係(多元文化主義是否對女性/性少數有害)而提出的概念,藉由交織性視角聚焦少數群體中的女性與性少數,從他們的角度重新去思考女性主義與多元文化主義的關係。原住民同志作為少數中的少數(一是作為原住民群體的少數,二是作為同志族群中的少數),是在何種困境下被迫隱身,又以何種力量試圖打破困境現身。本次課堂演講希望留意原住民同志遭受到的雙重困境,也理解在原運與同運的脈絡中,原住民同志現身的求存策略。

 

本次演講為「婦女與性別研究導論」、「原住民族與社會工作」合班授課,首先由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江芝華老師與國立臺灣大學社會工作學系Ciwang老師引言,希望透過講者分享個人生命經驗,促進理解「少數中的少數」在生命與社會遭遇的困境。

 

臺灣原住民同志聯盟

臺灣原住民同志聯盟(下稱原同盟)於2019年9月成立於臺大社科院415室(Ciwang Teyra老師的研究室)。其前身為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下稱熱線)的「原住民同志聊天會」,透過軟性的聊天聚會,讓彼此認識、支持和取暖。由於熱線中不乏關心原住民的夥伴,加上為了更有組織性的活動,於是在原住民多元性別認同成員的眾志成城之下成立原同盟,歡迎各方關心原住民族議題與性別議題者加入,並不侷限於原住民身分者。[1]

 

如本場演講名稱所揭示,原住民多元性別者(或稱原住民同志)屬於原住民群體的少數,亦屬同志族群中的少數,在雙重少數的困境下經常被迫隱身。毛弟分享原同盟創辦人之一咖啡的故事,咖啡是位太魯閣族人,也是同志。早於二十年前便穿著族服參加臺北同志遊行,遊行時同志大部分穿著華麗浮誇的服飾,咖啡在遊行時穿著族服標示個人族群身分是非常勇敢的行為,更何況當時原住民同志根本不在被討論的範疇。有同學提問:臺灣原住民是否有共通稱呼多元性別者的詞彙?Kacaw回應臺灣原住民族沒有共通語言指涉多元性別者,因此在創立時決定仍先以西方「同志」詞彙作為組織名稱,成立「臺灣原住民同志聯盟」。  

 

毛弟 Akuanx Kulatana

毛弟,父親是太魯閣族,母親是鄒族,2019年回復鄒族名Akuanx Kulatana,在此之前使用漢名且跟隨父系太魯閣族,目前在原住民族家庭服務中心擔任社工員。毛弟主要從「族群認同」以及「性別認同」兩方面來分享人生經驗。

 

自小在都市成長的毛弟,隨著父親的板模工作四處為家,直到小學四年級在基隆定居。父母為生活忙碌,加上當時社會對原住民身分並不友善,因此毛弟一直到小學四年級才被別人告知自己是太魯閣族(當時的身分別)。從國小、國中到高中,同儕間「你家有電嗎?」「你騎山豬來嗎?」的訕笑,以及「你會說族語嗎?」「你認識自己的文化嗎?」的質疑,讓他不願意承認,甚至排斥自己的原住民身分。而父親工作失意、酗酒、家暴,種種負面經驗不斷疊加在毛弟心中,使得毛弟國中時陷入自我質疑:難道原住民就是這樣嗎?我討厭自己是原住民。高中時因為加分優待政策入學,造成學習不適應,加上各種原住民就學優惠措施,毛弟遭遇到同儕的不理解,不擅學科的毛弟轉而進入球隊,放棄學習。進入大學以前,毛弟一直以原住民身分為恥,經常希望別人不要發現自己是原住民。

 

毛弟進入國立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下稱原民院)後,開啟族群與性別認同之路,開始理解過去的遭遇是怎麼回事。不過,進入以原住民為多數的原住民民族學院,卻發現自己被稱為「都胞」(都市山胞的簡稱),因此更努力學習當原住民,卻也不斷為認同感到困擾。父母來自不同族群的毛弟,希望被兩族群的親戚與文化視自己為一份子。他不斷自我詰問:該怎麼做才像是原住民?須不斷回到部落才是原住民嗎?必須很了解部落事務才是原住民嗎?感覺自己不管怎麼做都不夠原住民,時時刻刻在檢視自己是否具備原住民的資格。直到原民院舞團團長對他說:不用別人定義你是誰,覺得你是誰,就是誰。毛弟的困頓,才得到些許緩解。

 

小學四年級時,毛弟發現自己喜歡女生。然而當時多元性別認同的觀念尚未開通, T(tomboy簡稱,指裝扮、行為、氣質較陽剛的女同志)的外表都會被期待應像男生,這讓毛弟覺得不舒服。到了國中,喜歡打籃球的毛弟跟男生打三對三鬥牛,被輸不起的男生用不禮貌的動作問:你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還好當時的同儕看不下去,幫毛弟伸張正義。高中毛弟開始穿起束胸,剪超短髮,媽媽的同事甚至媽媽要小心女兒是同性戀。

 

大學時期向媽媽出櫃獲得支持,並參與辦理花蓮彩虹嘉年華。適逢「反修民法972」,當時的花蓮縣長傅崑萁集結花蓮縣宗教團體並動用公所人員在週六遊行,毛弟與夥伴們在電視轉播公聽會看到一位代表臺東阿美族的女性向大眾宣告:「原住民從古自今沒有同性戀,都是一夫一妻,一生一世。」一席話彷彿若原住民身為多元性別者,就會被部落排除在外。為了證明自己存在,毛弟與許多多元性別認同者隨著其遊行路線,靜默地舉起「我是原住民,也是同志」的看板,面對遊行隊伍中可能是自己的父母或親戚,進行無聲抗訴。大學畢業之後,父親過世,面對各方親戚指責自己的多元性別認同,幸虧有母親支持,為他擋去長輩的風言風語。

 

毛弟回憶過去,原住民與多元性別者兩種的認同交織在其人生處境,對於兩種身分認同,外界從早期的直接歧視轉向近來的隱微歧視。至今,部落認同與多元性別認同間的拉鋸仍然是毛弟的焦慮來源。過去未被解決的生命課題仍不時地如烏雲密布,使人悲觀,但他依舊感謝一路上許多接住他的人們,支持著他。  

 

Kacaw Mayaw

Kacaw是名字,Mayaw則是父親的名字,為阿美族取名方式,後面名字可為父親或母親名。Kacaw父母皆為阿美族,成長於花蓮縣光復鄉太巴塱部落,Kacaw自認成長過程中較無族群認同的焦慮,因此今天分享的焦點著重於性別認同的焦慮。

 

Kacaw在小學二年級發現自己欣賞男生,花了一年的時間慢慢地理解後認同自己是同志,六年級時向同學出櫃,發現說出來是一件很需要勇氣的事。國中時為了升學轉學到花蓮市區,Kacaw說:從部落轉學到市區,也遇到如毛弟「你騎山豬上學嗎」的類似經歷(但長大之後,卻又會被其它部落長大的原住民稱為都胞,沒錯花蓮市區就已經會被稱為都胞了)。不過,當時身邊有一些族群友善與性別友善的朋友,加上自己個性容易適應環境,幫助他避免許多不必要的不愉快。高中時就讀男校,幸運遇到的班導師能夠理解並尊重每個人的差異,總是可以適時引導不合適的發言與行為,因此在高中並無太多被霸凌的經驗。風趣的Kacaw在過程中也穿插一些個人的戀愛經驗分享。

 

阿美族傳統社會有性別的分工,男性外出狩獵;女性則在家務農。祭典中,男性負責在圍舞時吟唱祭歌,女生不得進舞圈,後來創立青少女的團體「少女隊」。因為從小就很喜歡表演,Kacaw經常與朋友組團在部落婚宴表演,而他是團隊唯一的男生。到了參加圍舞的年紀,但Kacaw覺得不符合自己的個性,於是參加了少女隊,此舉引起部落許多風風雨雨(男生為什麼參加少女隊)。為了弭平部落耳語,Kacaw決定參加年齡階級的活動,結果去了一次覺得太辛苦了,最後部落折衷讓Kacaw去廚房幫忙。不過,在他之後也漸漸有越來越多小男生參加少女隊,算是一份先鋒的功勞吧!

 

20歲時,Kacaw因為一張FB的照片向母親出櫃,身為教徒的媽媽為了自己看書學習,也漸漸學習不去評價多元性別者。同時,姊姊擔任自己與家庭間重要的潤滑劑,一直支持著他。22歲準備社工系的實習,因緣際會申請到「熱線」實習,也開啟Kacaw多元性別活動的推動與參與。

 

Kacaw說:我個人的成長沒有太多紛擾與焦慮,真的很幸運周遭有許多願意理解自己的人。  

 

原住民多元性別認同者的生命經驗:族群與性別兩種認同與情境的交織

兩位講者分享完之後,Ciwang老師提供許多回饋並引導反思。

 

身為原住民多元性別認同者,生命中面對族群與性別兩種認同與情境的交織,有許多人選擇先從事族群事務,而把個人性別認同先擺一邊;但並非表示性別認同不重要,而是必須先處理「怎麼讓族人接納我」的問題。尤其是在都會區長大的夥伴,或者原漢雙主義(父母為原漢通婚)的夥伴,總是不免遭到他人以刻板印象被評論「像不像原住民」,為了回應這一題,許多人會先選擇從事族群公共事務。

 

回覆同學的提問:「原住民社會中,基督宗教是不是等於反同?」Ciwang老師則分享剛歸國時在自身部落教會擔任執事,適逢多元成家公投的反對宣傳必須表態,為了問心無愧決定發聲:自己在美國學習的教師也是一位女同志,但其對族群文化的貢獻與對後輩的提攜,並不因他的性別認同而有任何影響。再進一步從社會大眾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引導思考到或許大眾對多元性別者的認識太少。此番言論毫無意外地使得教會一片默然。雖然勇敢說出了心聲,但當下Ciwang老師非常緊張,緊張著參與教會事務的家人、家族長輩,他們將如何面對部落?事後他的父親給予正向的回饋。不過,也彰顯出原住民族多元性別認同者的焦慮來源之一,是自己「現身」之後,家人或家族在參與部落事務,或者參與教會事務時如何面對其他成員。回到提問,基督宗教是否真的如此反同?Ciwang老師認為不見得!但實際情形確實缺乏資訊的了解與討論,因此,如何在資訊相對落差的對話環境中,打造討論的空間非常重要!基於此,原同盟成立後與其他團體結盟,如台灣原住民教師基層協會、阿督音樂節[2]、東華大學、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等辦理各項活動,且原同盟成員持續在學校社團進行的生命分享演講,都是非常重要的行動!

 

本場演講參與的同學十分踴躍,在演講尾聲的一起聊時間有非常同多學提問,無論是針對族群認同或者性別認同的提問,或者分享個人的經驗,也期待未來在臺大能有更多相關的演講與討論。

 

註腳資料

[1] 可參考〈臺灣原住民同志聯盟:同志無須躲藏,你不是一個人!〉

[2] Kacaw解釋Adju,經常被音譯為阿嘟、阿督,在傳統排灣族語為女生好友之間(類似閨密)的互稱,該詞隨著原住民移動到都市,後來衍生為多元性別者的相互稱呼,已跳脫出傳統字義的意涵。Adju音樂節多數以排灣族、魯凱族為核心對象,也是讓南部地區多元性別者有展現自我的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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