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3年4月29日
地點|臺灣原住民族圖書資訊中心
講者|林瓊華(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兼任助理教授)
文/Djupelang
《給阿媽的一封信》為陳慧齡導演歷時10年拍攝之紀錄片,於2021年榮獲臺灣國際女性影展首獎,並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陳慧齡導演邀請多位年輕人以家為起點,尋找家族記憶,訪談祖父母並為他們繪製肖像畫,用藝術詮釋記憶。讓觀眾透過影片的對話與不同時代的歷史片段,拼湊出各種群像與集體記憶,透過追尋、反思過去的過程,建構自身族群記憶與身分認同。
《給阿媽的一封信》電影公益放映會深入社區與校園,與社區在地的 NGO 合作、交流,並透過「記憶石儀式」留下想對已逝先賢長輩說的話以及推動社區家庭訪談肖像畫創作課程。同時,期許與校園長期合作「島嶼的集體記憶」人權課程,鼓勵學生進行家族故事訪談,積累各地記憶地圖。
本場映後座談國立臺灣大學社會科學院學生會邀請國立臺北藝術大學(以下簡稱北藝大)林瓊華老師,林老師於北藝大通識教育中心開設的課程除了走訪國家人權博物館、認識中正紀念堂的威權密碼之外,並以工作坊形式代替考試,鼓勵各藝術領域的同學跨系分組,主要以學期課程介紹過的臺灣歷史人物或主題為基礎,呈現各組作品,形式不拘。
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日子必須向前走,理解卻得回頭看。」—祈克果
上述句子林老師引用《殘骸書》一書,開題說明殖民體制所留下的殘骸,臺灣是否真正解殖?1987年解嚴至今,人民看似民主自由的狀態,但對於臺灣破碎的島嶼記憶,卻是一無所知。而我們與臺灣身世的距離,其實等同於和自身的距離。林老師分享自身經驗,其在法國念書10餘年,40多歲時與法國籍丈夫一起返臺,在行經前往花蓮的火車上,兩人於座位後方聽見兩位婦人談話的語言,是從未聽過且陌生,而後才知道原來是臺灣原住民族語!林老師當下的心情相當悲憤,也難以忘懷當時的情緒和心情,自己竟無法辨識臺灣這塊島嶼人民所說的語言。
實質上臺灣的漢人與原住民文化呈現分裂,漢人為多數族群,原住民文化因而受到漢文化強烈力道的影響,且一般教育體制難以學習、吸取臺灣原住民族文化。林老師以荷蘭殖民時期為例,當時荷蘭人利用漢人掠取原住民族土地,但當漢人對於殖民者的剝削無法忍受時,則群起反抗,如郭懷一事件。臺灣面對連續殖民以及重疊的島史,以及戰後國民政府統治下被遮蔽或修剪、改造的集體記憶。現今講起鄭成功,仍作為「尊崇」人物,但鄭成功過去卻是慘忍屠殺原住民,造成極大傷害。然而,今日國民政府依舊持續「榮耀」加害者,稱其為「延平郡王」,甚至臺灣北、中、南部皆有祀奉鄭成功之廟宇。林老師認為,陳慧齡導演透過《給阿媽的一封信》,同學們藉由訪談阿公、阿嬤,並畫下他們畫像的同時,過程的交談即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Milan Kundera(1929)
臺灣的集體記憶是複數,不同時代的殖民時期,帶進了不同的歷史記憶背景。現今雖已是「民主自由」時代,然而「我們確實不知道,我們不知道」,對於許多未知毫無問題意識和求知欲,是種民主危機。林老師在此以北藝大校園附近二二八(不義)遺址與施儒珍為例,二二八(不義)遺址位於新北市淡水區自強路33號以及自強新村,竹圍國小自強分校師生曾進行訪查,當時的里長說明關渡埔頂刑場有兩處,一處在媽祖石附近,另一處在自強新村下方的空地。林老師實際走訪後,甚難發現自強新村實為二二八(不義)遺址,因為此空間並無任何與歷史相關之標記。林老師曾於課堂向學生提問:「二二八事件事發生在哪一年?」當下竟無人應答,林老師對此感到相當大的衝擊。二二八事件已歷經76年,人民對於二二八國殤的理解與認識有多少?二二八和平紀念日現今為國定假日,卻僅是表面形式,並未真正地凝聚集體記憶。1992年以降的民主化時代,為何臺灣集體記憶依舊空白、模糊或支離破碎?值得各位深刻地反思。
荷蘭女孩安妮與施儒珍
一般教育對於安妮.法蘭克(1929—1945)躲避納粹期間所寫的日記,戰後由她倖存的父親加以整理出版的《安妮日記》較為熟知,卻對出生於臺灣的施儒珍相對陌生。施儒珍(1916—1970)是現今新竹市香山區人,日治時期因抗日被判刑監禁6年;二戰後參與三民主義青年團,滿懷期待民主自由的來臨,但二二八事件使其對國民黨政府感到絕望,因此參與地下黨,而後遭到通緝,四處逃亡。施儒珍先是前往舅舅家躲藏,又逃至堂伯家的洞穴躲避兩年,最後由其弟施儒昌於老家柴房築牆,施儒珍就在長150公分、寬53公分、高128至152公分的狹小薄牆藏匿了18年。由於長年在黑暗環境中生存,不見天日而患黃疸,卻無法出外就醫,最終孤苦病逝於那道牆內。
Uyongʉ‘e Yatauyungana高一生與Yavai Yatauyongana高英傑
「是誰在森林的深處呼喚?/在寂寞的黃昏時候/像銀色鈴鐺一樣華麗的聲音,越過森林/啊!佐保姬呀!是誰在高山的深處呼喚?」
高一生是嘉義縣阿里山鄉特富野部落的鄒族人,是二二八事件中原住民族的指標性人物。其致力於自治運動,曾提出原住民自治區之構想,其關心家鄉族人的教育,積極參與鄒族語言和文化的紀錄與保存。日治時期,投入部落公共事務及改善族人生活,例如改善醫療習慣、推廣農業新知,甚至打造一座自治的集體農場─新美集體農場,卻同時因此造成被控貪汙之遠因。
本片訪談高英傑老師(高一生次子),並與家人一同演奏〈春之佐保姬〉。〈春之佐保姬〉為1950年代之創作,「佐保姬」日語為「守護神」之意,是高一生(1908—1954)在獄中時思念與鼓勵妻子所創作的歌曲。
林老師接續舉例少數幾位臺灣前人,如臺灣現代舞之母蔡瑞月、謝雪紅(1901—1970)、連溫卿(1894—1957)、陳智雄(1916—1963),林老師特別提及陳智雄為臺獨運動相當重要的前輩之一,其曾在日治時期被派至印尼擔任外交官,日本敗戰後則在當地生活,並參與印尼獨立建國運動。其後亦投身臺灣獨立運動,在海外號召對抗當時的中華民國政府,最後以「顛覆政府」之罪名遭判死刑。
威權密碼
林老師以中正紀念堂作為公民共學的行動場域,展廳外的現況為黨國不分的空間,至今仍存有相關印記;走往中正紀念堂的階梯為89階,象徵蔣介石的歲數;而大門共81個九路門釘,供奉帝王之廟使用;再者,全臺路名「中正路」、硬幣上的肖像等等威權密碼,依舊以「被榮耀」的姿態存於人民生活當中。
臺灣民主的危機之一,在看似自由的狀態下,卻對腳下土地所知的歷史模糊且有限,或許是因為「寧靜革命」以不流血的方式走向民主化,但不流血的代價卻是建立在戰後政治受難者及其家屬被精神凌遲的現狀中,而臺灣至今仍是「榮耀加害者」的社會,無法清楚理解不流血的代價,是何人為臺灣付出。
歷史與藝術的交流與對話
林老師於北藝大開設的課程——福爾摩莎百年人物群像「歷史與我工作坊」,2015年舞蹈系學生選定〈以身體寫歷史的舞者蔡瑞月〉為題,使用吳易叡老師的創作歌曲〈海燕〉作為配樂,讓參與者閉眼,用身體、用心體會,當時蔡瑞月是如何在綠島囚房中,仍能維持每日拉筋、練舞、教囚友跳舞的毅力。
2016年舞蹈系與劇場設計系學生共同合作以《,》為題,其創作構想與理念是大家參與一場追思會,重新記起高一生、鄭南榕、施儒珍三位臺灣前人,這些被歷史選擇性遺忘的一群人。舞者即象徵逝者,在旁參與者是以生者的角度迎接他們回來。此舞碼主要藉由施儒珍的故事作為聯想,因當時的社會氛圍和現實因素,施儒珍的家人並無機會可與其道別,是迫於現況,沈默、隱藏他們的悲傷。如今,解嚴後的臺灣,讓我們能有機會向前人們好好地告別,除了表達真摯地感謝,更希望可藉由此機會,深刻地記得前人們為臺灣所捍衛的一切。
最後,林老師提及因「綠島再叛亂案」被禁錮的蔡炳紅(1931-1956),其被移送軍法處後,曾寫信給難友,信中寫著:「做了夢,夢中變成了一隻蝴蝶,自由自在的在長滿了透紅的杜鵑花的山野裡飛翔。」蔡炳紅原被判5年徒刑,軍法處原擬加罪3年,但當時卻遭國民政府駁回謂「應嚴為複審」,即為死刑,事由是「匪性難改」犯了判亂罪。2014年,其妹蔡淑端創作一篇散文—〈杜鵑花山野中的蝴蝶—追憶我的哥哥〉,文中寫到「以人的筆不可能描寫『非人』所做的事」,並提及當時父親與伯父認屍的情形,「所有被槍殺的屍體都浸在藥水池裡,他們得一個一個去認,等認到時,有人替他們撈起來。爸爸脫下夾克,把哥哥包起來,他算算哥哥身上總共有十一個槍口。」
2018年,政治受難者吳聲潤(1924—2021)曾向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陳情蔡炳紅一案,吳聲潤提及自己雖只是蔡炳紅人生當中,小小的經過者,但其認為案件從頭至尾是被特殊機關捏造出來的不實罪證,當時吳聲潤同被羈押於綠島,清楚知道當時那些人是遭人誣陷,因此,請求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重啟調查,還原歷史真相,並給予家屬應有的補償與賠償。
本場映後座談,可以深刻感受林老師希望傳達給大家,能提高對於「我們不知道」的求知欲和警覺性,以及強調在現今所謂的民主社會中,仍存在連續殖民體制的威權密碼,人民皆有責任拚湊和保存臺灣這塊島嶼破碎的集體記憶。
延伸閱讀:
- 高一生 著;周婉窈 編註;高英傑、蔡焜霖 譯(2020)。高一生獄中家書。新北市:國家人權博物館。
- 高英傑(2018)。拉拉庫斯回憶:我的父親高一生與那段歲月。臺北市:玉山社。
- 國史館臺灣文獻館主編(2022)。原住民族與二二八展覽史料專輯。南投市: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國史館臺灣文獻館。
延伸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