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用祖先的舌頭說話:Siraya人我族詮釋下的阿立祖信仰文化
時間|111年3月21日(一)
地點|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後棟R2319會議室
講者|Alak Akatuang(段洪坤)(平埔原住民族文化學會秘書長、國立暨南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碩士)
文/吳彣薇;圖/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
「用祖先的舌頭說話:Siraya人我族詮釋下的阿立祖信仰文化」講座係由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當代情境中的巫師儀式與展演」研究群主辦,該研究群以在臺灣原住民社會普遍存在,且於當代情境中仍發揮作用的巫師及其儀式展演為主要研究目標。講者 Alak Akatuang(段洪坤)老師本身為Siraya(西拉雅)人,其回顧過往文獻,發現由「他者」所描述的西拉雅族文化與「我族」所認同的傳統信仰存在著許多差異。本場演講Alak老師即試圖重新勾勒族人眼中,以西拉雅族為本位的阿立祖信仰文化。
一、事:歲時祭儀
西拉雅族族名的由來,Alak老師引述荷蘭時期的文獻推斷,「Sedeia」應是當初荷蘭人對熱蘭遮城附近,新港、蕭壠、麻豆、目加溜灣等四大社原住民的稱呼。分別依「事—歲時祭儀」、「人—神職人員」切入,談西拉雅族信仰文化。
- 原始的歲時祭儀
講者提及西拉雅族與祖靈信仰相關的歲時祭儀,文獻所記載的內容與當代儀式的時間、表現方式、名稱皆有相當大的不同。過往文獻如大衛.萊特(David Wright)的描述如下(按講者的簡報列表):
名稱 |
時間 |
內容 |
Trepaupoe Lakkang |
約農曆3月 |
春天祈雨&播種祭 |
Warabo Lang Varolbo |
約農曆5月 |
向主神Tamagisangak(西方男神)以及Tekaroepada(東方女神)請求讓大家遠離災禍的「祈福祭」;男人「狩獵祭」。 |
Sickariariang |
約農曆6月 |
年度最重要「祈福祭」同5月祭,從家祭壇到海祭場,海邊訓練年輕人賽跑、格鬥競技。 |
Lingout |
約農曆9月 |
海邊河口舉行祈穫祭,免受風雨摧毀作物,男生進行賽跑,獲勝者可挑美麗女孩當女朋友。 |
Piniangh |
約農曆9-10月 |
收穫祭,男人背龜殼狀木頭遊街吶喊集眾。 |
Itaoungang |
時間未載 |
收穫祭,男人背龜殼狀木頭遊街吶喊集眾。 |
Karouloutaen |
約農曆10月 |
莊嚴慶典(禁向?) |

圖1:尪姨李仁記在拜豬中的覆布儀式。(潘海英、林清財提供) 資料來源:段洪坤,《東山吉貝耍夜祭》(臺南市:臺南市政府文化局,2015),頁91。
和清代《諸羅縣誌》的記載[1],皆呈現其「通俗歡樂」性,而非現今儀式呈現的「神聖莊嚴」樣貌,講者推斷應是數百年來「文化碰觸」所演繹的結果。而當代西拉雅族各社的祭典儀式雖然與文獻描述的內容相去甚遠,但為何仍在農曆3月、6月、9月及10月舉辦,與歲時生活的祈雨、播種、收穫有密切關係。
- 近代的歲時祭儀
以吉貝耍「夜祭」和「孝海祭」為例,談近代西拉雅族的歲時祭儀。「夜祭」最主要的涵義為「感恩還願」,答謝部落神靈一年來的眷顧;而「孝海祭」則與其先祖渡海來臺的傳說有關[2],因而含有「敬祖慰靈」的紀念意義。講者進一步探究祭典名稱的原由,「夜祭」根據吉貝耍耆老的說法,在日治時期並無此稱呼,族人只會說農曆拜豬或謝豬(圖1);其認為「夜祭」此名詞應是在民國80年代本土化運動下,政府與媒體開始注意西拉雅部落祭典,認為祭祀舉行時間以夜晚為主,因此「常被媒體冠以夜祭之名,以營造出原始的意象」。[3]而依據淺井惠倫對頭社部落農曆10月15日年度祭儀相關歌謠的標註—「Ta-ai」[4],講者由此認為「Ta-ai」應當為西拉雅人對此祭祖靈儀式的「自稱」。至於「孝海」一詞,過去有學者專家譯為「哮海」或「嚎海」,或為有許多人見尪姨在儀式進行中會入乩化身為阿立母,倒臥地上大聲哭喊告知族人祂的心聲(圖2),因而將此祭典書寫為「哮海」或「嚎海」,取其「哭嚎」、「咆哮」之意;但講者認為不妥,因此祭典具有追思、緬懷先祖之意,應稱為「孝海」較為妥當。
- 文化系統下的神靈體系

圖2:尪姨李仁記孝海祭時入乩躺地,化身阿立母交代族人事情。(黃文博提供) 資料來源:段洪坤,《東山吉貝耍夜祭》,頁108。
講者論及西拉雅人所膜拜的神靈體系。首先是「阿立(Alid)」,族人的觀點即為祖先之意。國分直一提及:「新化地方奉祀祖神的壺叫『蕃太祖』或Arit,由此推想Arit就是祖先的意思」[5];1974年劉茂源重訪國分直一調查過的西拉雅部落,則認為西拉雅語的「阿立」是其祖先之名,祖是祖先之意。[6]這些調查正可以驗證西拉雅人的自身說法。
於荷蘭時期文獻中[7],講者提及早期西拉雅崇拜的神明共13位(按講者的簡報列表如下):
神名 |
性別 |
所住方位 |
職掌 |
- Takaroepada
|
女 |
東 |
兩人為夫妻,是西拉雅神明位階最高的一對神明。 |
- Tamagisangak
|
男 |
西 |
- Teckarupada
|
女 |
東 |
兩人為夫妻,夫造人、妻賜穀。 |
- Tamagisangak
|
男 |
南 |
- Tagisikel
|
女 |
|
兩人為夫妻,負責治病。 |
- Tugittellaegh
|
男 |
|
- Tamakakamak
|
女 |
|
兩人為夫妻,負責狩獵。 |
- Tiwarakahoeloe
|
男 |
|
- Tatawoeli
|
女 |
|
兩人為夫妻,負責戰事。 |
- Tapaliat
|
男 |
|
- Tamakading
|
女 |
|
兩人為夫妻,負責宴事。 |
- Takarye
|
男 |
|
- Farikhe
|
男 |
北 |
壞脾氣,使人難看,人們不遵守戒律,負責降瘟疫。 |
其將之與當代吉貝耍部落的神明做對照,發現吉貝耍部落的神明也有男女分工的現象,如「尪祖」與「尪公」。女神尪祖是吉貝耍部落中神格最高的神明,於大公廨內視事;男神尪公則不住在公廨而住在中公廨(由李姓族人負責祭祀),隱含著西拉雅族「母系社會」思維。女神阿立母是部落各角頭執行神職的主神,各有神明,共7位阿立母,分別為:洛拉娜(Lolaina)、塔尼曼(Taribang)、杜拉娜(Taulaila)、杜丁尼(Tautingni)、阿卡段(Akatuang)、塔尼弄(Tanilung)、塔尼膩(Tanini)。角頭公廨內阿立母女神的副將男神,負責帶兵將巡查工作,如:奇眉達(Kimuita)、范江阿里(Fuankan-ali),每位阿立母有兩位男神為其隨侍,分別為胡特沙(Hutsa)、普特沙(Butsa)。[8]為何荷蘭時期西拉雅人所崇拜的神明至近代會有如此大的變化,講者認為背後的因素已不可考。
目前普遍存在於西拉雅各部落的神明「老君」,學者們一致認為是受到漢人信仰的影響。有些地區將阿立祖與老君視為同一神明,有些地區則認為阿立祖與老君各司其事,並非同一神明。老君屬於集合性神名,因而有新港社老君、灣裡社老君、蕭壠社老君等之分。[9]講者將臺南地區複雜的「祀壺信仰」體系做了一番梳理(按講者的簡報列表如下):
文化系統 |
地點/社群 |
主神稱謂 |
其他神明稱謂 |
歲時祭典日期 |
北頭洋 |
北頭洋 |
阿立祖 |
老君 |
農曆3月29日 |
番仔寮 |
|
農曆3月29日 |
番仔塭 |
海祖 |
農曆9月5日 |
角帶圍 |
|
農曆3月29日 |
吉貝耍 |
吉貝耍 |
阿立母 |
尪祖、尪公、老君 |
農曆9月4-5日 |
蔴埔 |
阿立母 |
農曆9月5日 |
六重溪 |
六重溪 |
太祖五姊妹 |
老君、壁腳仔、竹枝 |
農曆9月14-5日 |
險潭 |
太祖老君 |
太祖 |
農曆9月15日 |
頭社 |
頭社 |
太祖 |
老君、阿立祖 |
農曆10月14、15日 |
頭社、鳴頭、埤仔腳、大匏崙、淇仔瓦 |
老君、阿立祖 |
農曆10月15日 |
社仔 |
老君、向公、向婆 |
農曆3月29日 |
番仔田 |
番仔田 |
阿立祖 |
老君 |
農曆10月14、15日 |
尪祖廟 |
尪祖 |
|
無 |
左新文化 |
新港社群 |
太祖媽 |
老君、三十六太師 |
農曆6月16日 |
大武壠社群 |
太祖 |
老君、太祖媽 |
農曆9月15日 |
大傑顛社群 |
農曆3月28日 |
內山文化 |
灣丘 |
太祖三姊妹 |
老君 |
農曆9月15日 |
玉井 |
太上至尊 |
|
農曆10月15日 |
龜丹 |
太祖 |
老君 |
農曆10月15日 |
二、人:神職人員
- 女性神職人員
針對「人—神職人員」講者談及過往文獻中的記載、近代部落神職人員的認證方法,以及處理儀式時的入乩特徵。其先引用C.E.S《被遺誤之臺灣》[10]和《諸羅縣志》[11]中對女性神職人員的描述,說明「Inibs(伊尼布斯)」或尪姨是西拉雅族的「宗教儀式處理專家」,並以吉貝耍的尪姨為例,說明其認證方法。早期向頭(西拉雅族對男性神職人員的稱呼)、乩童在老尪姨往生後的找尋新尪姨這段期間,會注意觀察部落一些人是否有特別的靈動現象,然後再確定是否為阿立母點用人選;待多人一致認同後,向頭會教導新尪姨三向、曲向咒語、大咒、開向、禁向等向術;最後以「螺殼片」穿紅線,掛於新尪姨左手腕上,稱為「掛號」,此新尪姨始可正式於祭儀中上場。[12]
正統尪姨的入靈方式於吉貝耍部落,神明上尪姨身時會不斷先以手掌拍打大腿,再躺於地上並開始以臺語且穿插西拉雅語「說向」、「唱向」,番仔田的尪姨陳秋燕女士亦有類似躺倒在地,交代神明旨意的情況;再者,為最關鍵的一點,尪姨在進行儀式性展演時,必須能以西拉雅語進行開向、三向、請神、點收祭品等。[13]
- 男性神職人員

圖3:吉貝耍部落前任施加伴頭段福枝。(劉斌雄攝,中央研究院民族所提供) 資料來源:段洪坤,《阿立祖信仰研究》(臺南市:臺南市政府文化局,2013),頁274。
關於男性神職人員,講者說明向頭通常是在尪姨身旁輔佐儀式進行,且具備向術能力的男性。而在吉貝耍部落,族人卻不稱為「向頭」,稱其為「Sikapua(施加伴)」。根據講者描述,吉貝耍部落的神職人員組織比其他當代西拉雅部落更為嚴謹。早期部落最高的神職人員為尪姨,尪姨底下有5位男性神職人員,各為5座角頭公廨及尪祖的代言人,將其稱為Sikapua。而Sikapua的領導者則稱為「Sikapua-tau(施加伴頭)」(圖3),平常即擔任各角頭公廨的神明代言人,若年度慶典時其須於大公廨輔佐尪姨處理相關祭儀。[14]成為向頭者必須善於向術,負責相關開、禁向祭儀,有些部落的向頭為世襲,有些則由神明自己找尋。[15]
參考資源:
- 段洪坤(2013)。《阿立祖信仰研究》。臺南市:臺南市政府文化局。
- 段洪坤(2015)。《東山吉貝耍夜祭》。臺南市:臺南市政府文化局。
- 段洪坤(2016)。《他者鏡頭:吉貝耍老照片輯(二)》。臺南市:臺南市西拉雅族部落發展促進會。
- 《當代情境中的巫師與儀式展演》研究群。2022.04.20取自http://shamanperformance.blogspot.com/
- 《夜祭》西拉雅族祭儀主題特展。開放博物館。2022.04.20取自https://openmuseum.tw/muse/exhibition/0596b21ec4a880ab501019436f4ae66b
[1] 〈風俗志.番俗〉:「九、十月收穫畢,賽戲過年。社中老幼男婦,盡其服飾所有,披裹以出。壯番結五色鳥羽為冠於首,其制不一;或錯落如梅梢,高數尺、闊可十圍。酒漿菜餌魚鮓獸肉鮮磔,席地陳設,互相酬酢。酒酣,當場度曲。男女無定數,耦而跳躍。曲喃喃不可暁,吾恢諧關目;每一度,齊咻一聲。以鳴金為起止,薩鼓宜琤琤若車鈴聲;腰懸大龜殼,背內向;綴木舌於龜版,跳躑令其自擊,韻如木魚。
過年無定日,或鄰社共相訂期,賽戲酣歌,三、四日乃止,亦有一歲而二、三次者,或八月初、三月初,總以稻熟為最重。止之日,盛其衣飾,相率而走於壙,視疾徐為勝負;曰鬪走。或社眾相詬誶,則以此定其曲直,負者為曲。」周鍾瑄,《諸羅縣誌》(南投:臺灣省文獻會,1999),卷八,頁166-167。
[2] 關於「孝海祭」的由來,當地耆老有兩種說法,其一是說當初祖先渡海來臺,有許多先民死於海上,所以祖先在「倒風內海」登陸,於蕭壠建立部落(今臺南市佳里區)後,為緬懷當初渡海來臺祖先,每年社民會至倒風內海海邊「乞水」,並祭拜祖靈以示不忘本。後來部分社民因番屯政策東遷至哆囉嘓社地(今臺南市東山區境內)龜重溪畔建立吉貝耍支社,每年農曆9月初5無法再回到海邊祭祖,於是在大公廨附近的農田,面向西南方大海的方向,遙拜祖靈;另一說法為當初祖先渡海來臺,受當地一位漁民「阿海」接濟,引導祖先從倒風內海到蕭壠登陸,後來阿海在某年的農曆9月初5於魚塭遭雷殛身亡,蕭壠社民感念其恩情,在番仔塭(今七股區大埕里)建小廟紀念他,尊稱他為「海祖」,族人搬遷至吉貝耍後,依然懷念海祖恩惠,特地在海祖仙逝日子面向大海方向祭拜他,於是發展出現今的「孝海」祭典。段洪坤(2015)。《東山吉貝耍夜祭》。臺南市:臺南市政府文化局,頁16。
[3] 段洪坤(2015)。《東山吉貝耍夜祭》,頁38-40。
[4] 土田滋。〈淺井音源資料の整理〉。收於土田滋等編(2005)《小川尚義、淺井惠倫臺灣資料研究》。東京都:東京外國語大學,頁263-264。
[5] 國分直一、陳日三(譯)(1982)。〈阿立祖巡禮〉。《南瀛雜俎》(臺南縣:臺南縣政府,1982),頁130。
[6] 劉茂源、余萬居(譯)(1986)。〈探訪SIRAYA族—曾文溪畔的平埔族〉。手稿未出版。
[7] David Wright。〈福爾摩沙筆記〉。葉春榮編譯(2011)。《初探福爾摩沙荷蘭筆記》。臺南市:臺南市政府,頁163-164。
[8] 段洪坤(2013)。《阿立祖信仰研究》。臺南市:臺南市政府文化局,頁94-95。
[9] 段洪坤(2013)。《阿立祖信仰研究》。臺南市:臺南市政府文化局,頁90。
[10] 《被遺誤之臺灣》:「這些女僧(按,即Inibs),舉行儀式的程式如下:首先向神獻祭,祭物是民眾所宰的若干隻豬、煮熟的米飯以及大量的酒和植物的果實等等。她們把這些東西疊在廟裡已經掛著的鹿頭和豬頭前面。獻祭既畢,女僧之中的一個或兩個立起來,對各位神明做很長的禱告。在做這些請神的儀式時,她們的眼睛在眼窩裏激烈地轉動,她們跳下到地面上,發出可怕的聲音。然後她們說,他們的神已經降臨了,她們就像死人似地躺在地上,即使五六個男人去扶她們也扶不起來。過了許久,她們才又清醒,因疲乏和不安而股戰,觀眾一齊呼喊和哭泣。」C.E.S、周學普(譯)(1956)。《被遺誤之臺灣》。臺北市: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頁42-43。
[11] 《諸羅縣志》:「作法詛咒亦名向。先試樹木立死,解而復蘇,然後用之。不則,恐能向,不能解也。不用鎻鑰,無敢行竊,以善向故也。善其技者,多為老婦」。周鍾瑄。《諸羅縣誌》,頁174。
[12] 段洪坤,《阿立祖信仰研究》,頁269。
[13] 段洪坤,《阿立祖信仰研究》,頁267-268。
[14] 段洪坤,《阿立祖信仰研究》,頁274。
[15] 段洪坤,《阿立祖信仰研究》,頁277。